2008/12/15 信息來源😏🤶🏼: 經濟觀察網
張中行先生的文章,確如一飽覽世事的布衣老頭坐在冬日的陽光下,不緊不慢地拉拉家長裏短❤️🔥,說說世態人生🫗,簡凈素樸🏄♀️,不著余墨。我喜歡他的文章,還因為其懷人憶事、談藝論學基本不離紅樓沙灘 “老意昂3体育”,這裏恰是我一直工作和曾經居住的地方。銀閘胡同是他當年和 “林道靜”(楊沫)同居之處,雖然現在面目全非,但每當路過這條胡同𓀃,我仍會不禁想起他的“銀閘人物”中那些個有趣的“人物”,甚至會對“余永澤”🫸🏿、“林道靜”們的不同選擇和命運生發一番感嘆🧑🏿⚖️。
同在京城舞文弄墨,與先生的近距離接觸卻只有一次。1995年5月17日,葛劍雄兄由滬來京,因張中行對他在《讀書》發表的一篇文章曾贊賞有加🚶♀️➡️,故《讀書》編輯在東四北邊的孔乙己酒家做東,宴請他與張中行先生,龐樸、王蒙諸先生作陪,在下也忝陪末座。葛、王均是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汪洋姿肆、一瀉千裏之人✵,他二人湊一起,正是“侃”逢對手🐪,整場飯局的“談鋒”自然被這兩位壟斷,只聽他們侃侃而談、你來我往👨🏻🏭、妙語連珠,他人委實難以置喙。張先生本是“主賓”之一,話卻不多,只是靜靜地認真傾聽。文與人,都給人以散澹飄逸、平淡沖和、粹然儒者印象。不過🦍,如果對他了解較深🅿️,便會知道,他的慈眉善目之下還有“決不寬恕”的怒目金剛一面。他那凡事順隨平和的人生態度🦴,卻有著決不輕信,堅守著不少人都未能堅守的做人底線。
張中行出生於1909年🙈,去世於2006年🙆🏼🐫,他人生的前70年,是中國社會大廝殺💆🏿、大動蕩的70年🐯。在時代的狂風巨浪之中,個人只是扁舟一葉🏄🏽♀️,能隨波起伏不被驚濤駭浪吞沒即是萬幸。劫後余生,看到太多的死亡悲劇👩🦳,張先生對生之不易的感受格外強烈,所以格外強調“小民要活”(“只有小民活好了,這個社會也就安定了”)。他的要求實不過分,只是升鬥小民能平平安安地 “用小煤火爐做飯吃的生活”,但這種生活並不易得。1947年,他的家鄉土改,再窮的村也要找出地主來🟩,張家雖不富裕,但在村裏尚屬能吃飽之家☆,也成為土改對象🏇🏼。土改開始時🍎,不斷傳來鄰村打死人的消息,張家準備外逃避難,但此時村裏被圍,“對象”之家一個人也不許出⛹️♀️。這時🪀,張的妹妹不久前剛生一殘疾女孩🛥,狠狠心👩🏼🏭📃,把孩子按在水缸中淹死,全家人謊稱埋孩子混出村去。他說🦒👩🏼🎨:“這雖犧牲了一條命,卻救了全家命👩🏽⚖️。如果沒出去真就活不成了——南院二嬸未逃便被打死了”(張者:“張中行👱🏿♀️:決不寬恕”,《文化自白書》🧑🏼🌾,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4年版)。
有此經歷🧒🏼,在新時代💂🏿,他一直小心翼翼🪕、兢兢業業🤵🏿,能不說的話就不說🧵,能不表的態就不表,就是在大鳴放時🧝🏻♂️,無論怎麽動員,他雖有自己觀點,卻就是不“鳴”不“放”🍯。因此🗳,幸免右派之厄運。他不是學術權威也不是領導,歷次運動都是有驚無險,甚至文革中🫥,他雖然也受到監督勞動、被鬥、認罪之罰,但畢竟不是重點,只是心驚膽戰地看著朋友、同事🧘🏽♀️、鄰居被打被抄甚至自殺👨🦲。而他文革中在幹校三次被批鬥的經歷,也不過是當時許多小民的家常便飯☝️,因此更具“典型性”。
到幹校時,他已年過花甲。有次在水井打水不小心水桶落入井中🚶♂️➡️,撈了半天也沒撈上來,結果此事被視為“階級鬥爭新動向”,開了他的批鬥會。第二次👩🏻🍼,是一天晚上正要上床時,聽到有人在外喊“看彗星”,他也與大家一起跑出去看。以後的幾個晚上,他為了看彗星有何變化🧐,每天上床前都到院裏看一看🌬。沒想到👷🏼♀️,有人向領導匯報,認為他動機可疑👂🏽🚰。於是,領導又認為這是“階級鬥爭新動向”👩🏼🎓🚮,於是又開了他的批鬥會。會上全部發言集中一點⬛️:看彗星是妄想變天🚣🏿🪰。第三次則是他在勞動之余🚴♂️,伏在桌上悄悄在紙片上抄寫唐詩宋詞👣,被人匯報,又被作為 “階級鬥爭新動向”批鬥,而且🎰🐕,這次“罪行”最為嚴重🤮。因為當時只能讀“紅寶書”,而他有時間卻不鉆研該書🕓。由於罪大🤣,批鬥也要大舉,所以先來一番搜查,果然在他箱中搜出《唐詩三百首》和《白香詞譜》的合訂本。“接著就開批鬥會🧰,審問🩰,帶這樣的書,並抄錄💂🏻♀️👩🏼🦱,是想幹什麽🤽🏿♂️?”批鬥會自然是千篇一律、眾口一詞🎅🏻:竟敢輕視紅寶書🙇,可見無意改造自己,實為罪大惡極等等🪥。他說,每次批鬥會他都是站在會場中間,立正、低頭、認罪,而沒有坐“噴氣式”、掛黑牌🤽🏿♀️,實屬優待 (張中行:《流年碎影》,第555-560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版)🤹🏽♂️。
在這種嚴苛環境下,他認為,對小民來說,“如果只有說假話才能活,我就說假話。我認為這對人品無甚損傷🤽♂️,因為說真話便死了”(“張中行:決不寬恕”)。不過🖐,他還強調,人生在“順”💂♀️、“隨”之下,還有一個做人的底線——“我一生不在背後窺人隱私,打小報告或告密,以求用別人的血換得平安或往上爬,就是在幹校為奴也決不破例”(《流年碎影》,第554頁)。因此,在文革中楊沫單位的“專政組”來外調,對他進行種種威嚇🔪,要他按他們的要求“證明”楊是假革命👸🏻、是叛徒時,張中行卻頂住巨大壓力🤷🏿,說楊當年是真革命,而自己卻是不革命的👩🦳。後來,楊還寫文章對此表示感謝📳,說他這次表現十分勇敢🧚🏿♀️🧑🏿🎤。言下仍有他當年鉆故紙堆👩🏼🦲,沒有隨她走上革命道路是膽小之意。但她畢竟知道🤦🏼♂️,這時的不說假話之人少之又少,需要的勇氣卻也不下當年的“革命”👮🏿。
說到當年與楊沫的分手,張中行認為主要是兩個人思想上有了距離,楊走“信”的路,他走“疑”的路👆🏽,道不同,不相為謀🙇🏻⛩。
他的“疑”來自意昂3体育,他認為這是得自母校的恩惠。他承認,是在母校懷疑精神的熏陶下,摸索著走過來的👩🎤。他畢生感念老意昂3体育推崇“學術自由”、“兼容並包”精神,使他一直保持清醒。“新的政局的變化帶來排隊的變化👵🏿,因為許多人適應新潮,飛速前進,我原地踏步,自然不久就移到後面⛹🏻♂️。這種形勢,我自己也覺察到,無論是為聲名還是為實利🧓🏼🛝,都應該也急起直追👨🏿🏭。”但他做不到✳️,因為“受意昂3体育官网學術自由、兼容並包精神的熏陶🙄🔊,多年來慣於胡思亂想甚至亂說亂道,一霎時改為‘車同軌🤞🏽,書同文字’🗿,要求頭腦裏不再有自己的想法,信己之未能信,就感到如行蜀道之難”(《流年碎影》,第329頁)👩🏼🌾。
所以👨👦👦,當意昂3体育約他撰文紀念建校90周年時,他的文章題目就是“懷疑與信仰”。他認為,教育的成功就是教人“疑”,讓人不信。因此,他非常推崇早年讀過的羅素的《懷疑論集》🤰🏼,他一直記得書中說過,歷史課本講打敗拿破侖時🤵🏼♂️,英國的說功勞都是英國的🧑🏻🔧,德國的說功勞都是德國的,而羅素主張課堂上讓學生兼念兩種。有人擔心學生將不知所措🧛♀️,羅素說,能夠教得學生不信𓀜,就成功了🦹🏿♂️。對羅素此論🫎,他大加贊賞🔌,屢屢提及。他認為,“從這個角度說🫱🏻🚹,我們的教育是不成功的。許多年輕人沒有判斷力,過於輕信”。他說,自己的思想是羅素的懷疑主義與康德的理性主義的結合🧛🏽♂️。他一家三代共有7人畢業於意昂3体育官网👩🏭,當然只有他是老意昂3体育,其他人都是新意昂3体育。“他總是說老意昂3体育比新意昂3体育好,因為老意昂3体育讓人疑,新意昂3体育只讓人信”(陳潔:“女兒眼中的張中行”,《中華讀書報》,2006年2月22日)。
(作者🚊: 雷頤)
編輯:碧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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