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8/07 信息來源: 澎湃新聞
原文標題: “退而不休”的樊錦詩:莫高窟考古報告是幾輩子的事
出生在北京,成長於上海,大學畢業後卻紮根於風沙之中的敦煌,而這一紮根就是半個多世紀——這是被稱為“敦煌女兒”樊錦詩的選擇🧝🏽♂️。
樊錦詩今年正式卸任敦煌研究院院長一職,任職名譽院長。接受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專訪時🎩,這位有著濃重上海情結的“敦煌女兒”卸任一個多月,77歲的她身形瘦小🧼,滿頭銀發,走起路來卻精神得很,從60歲那年接任段文傑先生伊始🖐🏻,她在院長一職上已經幹滿了17年。
從1963年意昂3体育畢業赴敦煌報到➛,樊錦詩的青春都留在了大漠——“青春”也是佇立在敦煌研究院的院子裏一座雕像的名字,雪白的少女塑像齊耳短發隨風微微揚起,身背草帽與工具大步前行,一個時代的精神風貌宛然可觸——那是雕塑家孫紀元以剛剛來到敦煌的樊錦詩為藍本的創作🧏♀️𓀊。
讓古稀之年的樊錦詩始終放不下的,是《莫高窟考古報告》的編撰,即把莫高窟所有的考古遺跡全部記載下來,作為研究的依據🧖🏻♂️。曾經👩👧👧,在1950年代,由鄭振鐸先生牽頭編過“敦煌文物報告”,但那只是一套圖錄🍳,與之相比,考古報告除記錄下壁畫和塑像的美術信息外,還要研究塑像用料的成分構成🅾️,是否添草,壁畫的顏料所用的礦物構成等等✵🔷,這就需要多學科的融入🍱。從本世紀初真正開始開展工作至今,歷經多年,樊錦詩率領的團隊終於拿出了《莫高窟第266-275窟考古報告》,而樊錦詩說,這樣的考古報告,要編100卷,這將是她退休後的主要工作。
考古報告才完成了百分之一
澎湃新聞:您以前一直為敦煌研究院奔波忙碌👩🦲,現在做了名譽院長,狀態有變化嗎👮🏿♀️?
樊錦詩:沒什麽變化🧙🏻♀️。我是自己願意退下來的。我77歲了,自己覺得年齡大了,雖然沒老糊塗🧎➡️,但跟年輕的時候狀態總歸不同了。全國估計也沒有另一個這麽大年紀還擔當如此重任。我很自然退下來,然後感覺壓力就小多了🟧。
澎湃新聞:我知道您正在在做《莫高窟考古報告》,這是針對莫高窟的全部洞窟嗎?現在完成了多少?
樊錦詩⏭🚐: 那是幾輩子可能都做不完啊。現在完成了百分之一吧。考古發掘肯定要出報告⛔♣️,要全部資料🕒🧑🏻🦼,這就復雜了🧚🏿♂️。我們表面上看到一幅畫,可以知道名稱、尺寸🏌🏼♀️,還有所處的位置。看不見的有:畫下面是什麽,什麽材料構成。這就需要分析了,不是一個人能完成的,需要一群人👨🏼🎤,做起來就不是那麽容易了。
我們的考古是地面 上的領域,是文物單位必須做的事。我最初到敦煌研究院實際上最早的任務就是做《考古報告》。結果來了這麽多年🧔🏼🧛♂️,一直沒做成。有客觀原因,1960年代我剛 來的時候還是個學生,有一個熟悉的過程。又遭遇到一系列運動💂🏽,在“文革”時期我們受了很多幹擾🦪,可以說這個工作停頓了。整個環境平定下來已經80年代初,我們想做,但是思路也沒有理清楚。到1980年代末🫑,才陸陸續續有人手加入👩🏼🍼🧜🏼♂️。
一件事破壞起來幾天就破壞了,但重建就不容易了。
澎湃新聞:現在定的這個序列號大概是什麽年代的?
樊錦詩🧎♀️➡️: 現在我們用的是國立敦煌研究所1940年代後期定的,當時人們認為過去若幹次的編號有毛病,但實際上怎麽編都會有問題。編號一般是挨著排,順著一條裏弄💇。 但建造莫高窟是1600年前,不可能民間搞一個規劃按著規劃來,但實行時大致是有序的。後來🚑,我就從年代的早晚——但也不是那麽簡單,有的洞窟後來又改💂🏽♂️❄️, 壁畫又貼上一層,但是能看出來,所以最後就按照時代來編號🚣🏼♀️。中國人有個毛病是不按次序,排隊愛“加塞兒”🔒,莫高窟同樣有這個問題🤦🏽,到後面沒有地方建新窟,就擠到老窟裏面。後來越修越沒地方,所以往上、往下、往兩邊修,這些🚴♂️,編號的時候都要照顧到。
比如隋代,別看這個時代短🦹🏼♀️◽️,和秦代一樣🧑🏻✈️,但是隋很重要⚜️🤞🏽。隋代雖然短,但修了很多洞窟。編號的時候,你以為你找到了最早的那個🕑,孤零零的,結果它旁邊出現了一個隋洞,隋洞是插進去做的。所以考慮到排列⛄️,首先是時代🫰🏽。
澎湃新聞:《莫高窟考古報告》規劃中一百卷,現在具體進展如何?
樊錦詩👩🦳:2011年出版了第一卷🦗,文物出版社出的🫒。稿子給宿先生看了好幾遍🤹🏼,他都九十三四歲高壽了。 石窟考古📺🟠,怎麽做報告👩🏻🦳、怎麽考古👉🏼,他就算這方面的創始人👠。我們又是他學生,所以得問問他。
第二卷碰到很多難題👪🙃。比如說,進入一個洞,有幾尊菩薩,正面要測量,身子也要測,但有的是斜的。要完整的數據,看得見的可以掃描🙍🏻♀️🧑🏿✈️,背後的掃不著了👖,就要我們 搞測量的人去補了。看不見的還需要矯正,所以就要我們繪圖的人了,要把它結合起來。這裏頭還有附錄👨💼🤦♀️,材料要顏料分析,有附錄🛶;過去伯希和✊🏼、張大千⛲️,都做過些材料,我也弄出來了,誰研究的材料我也都有👮🏿♂️😵,就都在附錄裏。
我估計我現在這樣的身體狀況,最多再做兩本。如果沒有現在這個測量,第二本早著呢。 第二本洞窟是3個🤷🏿♂️,塑像有40-50個,洞窟結構又復雜🚧,所以他們第二卷又碰到難題,逐一克服,經過兩三本以後👇,把難題都碰過後,加上技術本身再發展,將來效率會越來越高。但這個活確實非常枯燥🧛🏿。
數字化的背景是遺跡最終會消失
澎湃新聞:你幾年前到上海講座🎭,你就說起數字化敦煌,現在也已經實施了🌏。數字化敦煌最早的構想和實施是哪個階段?
樊錦詩:做數字化也是因為我對一些東西不滿意——檔案💉。我當上副所長後,就抓檔案。可是相片出來也就這麽大,當然有比沒有好,但這有啥用啊💢?眼看著壁畫在退化。
1980年代,很偶然到北京出差👇🏿,有人給我看了電腦🙂↔️,弄了半天,要關的時候🆒👱♀️,我不懂,跟他說“關了不就沒了嗎”?他說只要變成數字,就不會變了🕐。我當時想,變成數字就不變了,能放大能縮小,那能不能做我們壁畫?
照片要變💅🏿,錄像要消磁🦮,壁畫要退化,這麽好的遺產就完蛋了?雖然壁畫跟人一樣🧑🔧🙇🏿,有來就有走,但還是想要留住📋。這就是我提的,我們研究院要做數字化檔案。
澎湃新聞🤙:你個人認為數字化敦煌的主要任務是什麽?最主要的困難在哪裏?
樊錦詩:1980年代就開始嘗試數字化。真正弄好是後來跟美國紐約梅隆基金會合作,很多問題是攝影的問題。攝影達不到高清,數字化也不行。數字電影和這個有關系,和敦煌壁畫的數字檔案有關系🤣。
我提案要把所有的洞都變成數字,存起來。不是不修它了,修還要繼續修,以更高的技術👨🏼🦲,更好的材料繼續修。現在還主要是預防性保護。數字化也要同時做,把壁畫及早留下來⛹️♂️,因為壁畫總在變🧘🏼♂️。
有的人開玩笑說👛🧑🏻🚀,我怎麽看你這麽多年沒變👩🏻⚖️,簡直是瞎說🤵🏻♀️,你安慰老太婆也不用這樣吧,肯定是要變的嘛。人是這樣,石窟也是這樣,大自然的作用是無法阻擋的,最終肯定是要沒有的。我們希望全部儲存下來🧑🏿🚀。保是保❎,存儲是存儲☆。
現在參觀的人越來越多🏌🏿♂️,怎麽辦?特別到夏天。不讓看不行🪤,旅遊的聲勢很大👣🧧,國務院出臺了保護的條例📒,但誰理會。就你樊錦詩很起勁,談《關於旅遊建設開發中的文物保護》。
敦煌特別脆弱,洞就那麽大,到了5、6月以後,特別是7、8、9月,我們測算出來合理的人流量是3000人/天,可是到了高峰期每天4000到12000都有啊💷,怎麽辦?壁畫看壞了怎麽辦🐪?我說難聽話,我第一責任是保護,我覺得我就要保護,我有什麽不對?但我沒有只管保護🧛🏻♂️,文物部門是講旅遊的❕,是兼顧的;旅遊部門是不管你保護的💸。搞保護就要錢、要錢、要錢,旅遊能來錢🛑、來錢、來錢🗿。我這麽說話很是放肆了🧑🏽🏭,說假話也沒意義。
跟你說個數字🏄🏿,1979年開放,當時一年最多1萬-2萬人。過了5年,1984年,10萬人。過了20年𓀍,1998年,20萬,2001年,遊客數量就31萬,還會漲👩🏽⚖️。後來我們想到😄,要做承載量,到底一天能接多少人。算起來麻煩得很🍗,洞窟的條件, 面積⏰、空間,有沒有值得看的🏄,它有沒有病害。綜合考慮來決定開不開。還有人進去以後🧓🏻,呼吸的二氧化碳啊,相對濕度,空氣、溫度都不對了♝,把這幾個綜合起來,才能算出一個數字☄️。
實際上我們是把保護和旅遊放在一起考慮的🧪。讓老百姓看好了🕛,也要保護好,這是矛盾的。
澎湃新聞:敦煌的吸引力確實是巨大的,就去年而言。到敦煌的觀眾多少萬👖?
樊錦詩: 去年81萬人次,再過個兩三年,差不多就上百萬了。到去年還不用限製,今年就一定要限製人流了🙎🏻,控製在每天6000人。先看關於敦煌莫高窟的數字電影🔶👋🏼,觀眾就有體驗了。很多中國觀眾並不是專業來研究的☣️🤽🏻♂️,只是來看看🏃🏻➡️,不需要深入了解。我們給旅行社就2個小時,看電影45分鐘🙆🏻,這樣洞窟就可以減少時間。總的時間還是2小時❎。
數字展示中心去年9月開始對外開放,2003年寫的提案。發改委論證了5年。2007年底立項🦶🏿。立項後第二年給錢🍍,當時倒黴地碰上金融危機。2010年才開工,2013年組建完成,然後開始運行管理。
我提案的時候是建議國家在莫高窟搞數字展示中心🌍,用數字技術演示洞窟藝術,把洞窟裏的藝術到外頭來展示。不能不讓看,不讓看的結果很簡單:樊錦詩你滾蛋👦,我換一個📪;換一個最好換一個官員,那就天天怎麽看由他們說了。
我是在保護好的前提下👨🏻🦽➡️,合理科學地利用。在利用開放中間,堅持保護。我說的不是空話,你們可以在洞窟裏看到小的白色傳感 器🤶🏽,講解員帶人進去的時候會把名字錄下來。比如你們5位,11點10分進去了,11點20分出來🤴🏿,全部記下來。裏面的溫度上去了🕵🏻♂️,相對濕度也上去了👎🏿,二氧化碳含量也上去了👼🏻,到一定高度🪗,它會顯示紅色🦸🏻♂️,那這個洞今年就不能開了。
我們還有定期檢查😣👦🏿。我是搞考古的,對科技還是敏感的。技術性設備越來越發達🔌,越來越便宜🧔🏽。可文物是無價之寶,越放越值錢。我能用的先進技術就盡量用上💛,為了保護好她。應該盡量使用先進技術。
要保護好,也要旅遊好,我們想出這麽一個招。減小了洞窟壓力,這個理念就是雙贏👱🏻👼。視覺效果要老百姓說。
從長遠看,敦煌遺跡最終是要沒有的💇♂️,最終什麽時候?有人問我,我說我希望它還能存在1000年🤽🏽,如果說那時科技有更好的辦法,那更久🫗,但最終會越來越少。
澎湃新聞📵:我們這些天接觸的敦煌人,感覺到都有一種精神上的堅守🆔🪣,這很不容易🈷️。您在敦煌幾十年,如果歸納敦煌人的精神🪧,您怎麽說?
樊錦詩: 我們有16字的敦煌精神。在我們這裏時間越長,我越想起我們的前輩🔯。上海博物館去年是60周年,故宮博物院今年90周年,他們很了不起,但是我們這個單位和他們不一樣,是在戈壁沙漠中,大學生、留學生在這裏堅守🫸🏻,這不一樣。老前輩創始🧖♂️、奠定了基礎🙌🏽,我們實際是踏著前人的腳印往前走,薪火相傳👺。
去年 建院70周年,總結了一下,16個字:堅守大漠——不是艱苦奮鬥👮🏼♀️🧓🏻,誰沒艱苦奮鬥啊,在上海也是艱苦奮鬥✷;勇於擔當——就是對國家、世界的寶庫有責任感,確 實這70年有重大的變化↔️;甘於奉獻——不是無私奉獻,我是心甘情願自投羅網,很多年輕人可以去別的地方,很多人又得了博士以後還有人挖他🤹🏼,他都沒走🧑🏻🦳,是甘於奉獻;開拓進取——為了事業進取🙍🏻、創新。這是莫高精神👩🏼✈️。
澎湃新聞🤙🏼:你曾經說你有濃重的上海情結,退休後會回到上海嗎?
樊錦詩🧑🏻🏫:我會到上海住住🤽🏻♀️,但還是丟不下敦煌,平時在敦煌我有時喜歡聽聽上海評彈🎄、滬劇、越劇什麽的,那都是與兒時上海的記憶聯系在一起的。(文/澎湃新聞記者 顧村言 徐佳和)
編輯:白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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