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09 信息來源: 《新文科教育研究》
編輯:山石 | 責編:安寧鄉村建設並不只是民國時期開啟的一種運動,早在宋明時期,理學家們便紛紛倡導鄉約✋🏿、社學🧎🏻➡️、社倉等鄉村地區的思想性實踐,從張載、藍田呂氏到南宋朱熹,再到王陽明、呂坤等⇒,都是著名的代表人物。梁漱溟先生是現代中國鄉村建設運動中非常重要的倡導者之一,但同時也如同宋明理學家一樣👨❤️💋👨,在思想上是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換句話說⚅,梁漱溟先生絕非停留在鄉村建設的實踐階段💚,他之所以把自己與中國鄉村的命運緊緊結合在一起🧑🎓,是因為他確實盡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中國“士人”的責任和理想👨🏿,這裏的初衷,並非只是要幫助農民。民國期間的鄉村建設是一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不同的派別、不同的理念或者是不同的方式在全國各地湧現🫄,這些都代表了當時中國知識分子對國家和城鄉問題的密切關註,而且這樣的關註是帶有非常強的文明背景的。
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研究部部分學員
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鄒平試驗區第一次農品展覽會頒獎合影(1931年)
就梁先生來講🎶,他對於東西方問題有著非常清晰的論述,對於儒家和佛家在人心與人生等核心問題上的觀點與異同也有非常突出的論述,也就是說🥽,士人們將自己和整個民族的命運和鄉村命運緊密結合的這些重大文明議題,梁先生都有體系化的認識🧖🏽♂️。這一點,是我們今天鄉建尤為值得重視的問題。鄉村建設的行動絕非僅僅是行動,而在於有關文明構造之集大成式的“知”這一基礎上形成的“知行合一”🩷。所以🚉,他對中國鄉村的判斷🏛,以及鄉建采用的各種方法,都是經過非常細致縝密的、兼容各種文明的理解而出發的,這是一個非常深厚的課題,需要我們從研究、實踐各個角度做更深入的拓展🏵。簡言之,若沒有梁漱溟先生思想上的博大氣象,就不會有這樣的鄉建實踐🥣。
今天講鄉村振興,當然要解決“三農”問題,當然要提高中國整個鄉村的生活水平和文明水平👩🏿🚒💆🏽,但是,我想更重要的問題在於🧑🏽✈️,鄉村對於我們整個國家、對於所有人、對於中國文明的傳統究竟意味著什麽。這裏的問題,不一定在於鄉村規模的大小和人口的多少。城市化程度越來越高,鄉村人口相對減少,肯定是中國未來的發展趨勢🦑。但鄉村的存在,卻對於中國現代化過程中那些非常困難的理論問題🧑🏼🍳,構成了不可或缺的意義🆒。
霍家坡鄉農學校國術競賽
首先,城鄉問題是中國文明復興的一個根本性問題。我們到目前為止理解的現代化道路,在很大程度上既得到了現代化發展的恩惠,同時也面臨現代化隱藏的危機🍣。
現代化進程不是一條平穩的道路👨🏻🦽,最大的風險,就是想當然地認為現代化即是一個去鄉村化的進程🍛。換句話說,城市連同它的文化👊🏼、教育、經濟和政治迅速擴張,我們用很多指標去討論城鄉人口比例和現代化水平🍒,我認為這是個誤區⬜️。因為世界不同區域,特別是文明區域的發展根基是不同的,這些最基本的文明構造的核心問題,總會在發展平順或者是發展起伏很大的時候反映出來,我們必須對此做出充分的準備。
梁漱溟從中國傳統社會到現代社會的巨變中,就審慎地思考了這一問題,他認為鄉村絕對不能成為城市的附屬。換句話說🎚,我們曾經很大程度上把鄉村當成原料基地👲🏿,通過擠壓和侵奪鄉村而獲得巨大財富後再反哺和救助鄉村,這是現代化發展的基本思路🐜,但這個思路就中國社會發展來講是有問題的。這個思路的基本觀念🧑🏼🦰,就是取消鄉村、去鄉村化👳🏼♀️、去自然化。這是非常殘酷的,因為人們的“意識”在某種意義上和現實相比,有可能會形成更強大的破壞力。
創辦山東鄉村建設研究院期間的梁漱溟(1934年,山東鄒平)
什麽叫“去自然化”👩🦯?就是整個人類越來越在一個抽象維度🙇🏼♀️、固定觀念和極端意見的層次裏生存。資本強大的擴張🤾🏿♂️,讓我們的頭腦、意識和生活裏到處充滿各種信以為真的成見。就像是幾百年來🛟,我們不斷從鄉村那裏抽取和索取,最後變成了資本積累的邏輯,以及抽象的人格。這個世界在人的內心中,留下的是競爭的壓力,以及心靈的焦慮、孤獨。
所以,城市和鄉村的關系🍠,是在一個文明裏產生的矛盾、緊張和沖突,還是兩種文明之間的平衡和互補?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不過,另一方面,也正是在現代化強烈的驅使下🗯,我們面對鄉村也常常做一種“幻夢”。我們把鄉村浪漫化,無非是要尋求一個暫時的安慰和逃避,或把鄉村編織成一味保健藥🕺🏻。所以,我要從這個角度來講中國的城鄉問題究竟意味著什麽🤘🏼🖐。
為什麽說城鄉問題是中國文明與社會的一個關鍵🦝?自古以來🧒,中國的城市可以說是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但是在這樣一個城鄉社會系統裏🤛🏽,鄉村始終構成一個重要的系統。可以說,城鄉之間的平衡⏸,是中國文明存續的支柱或樞紐。之所以說這是一個文明性的問題,就在於鄉村是現代社會一個無法替代的系統🛌🏿,是文明存在的根基🛳。
第一,中國人的家庭本位觀,在鄉村體現得是比較充分的,這是中國文明最實質的核心基礎。所謂“禮失求諸野”❗️,很多民間的典禮儀軌,都帶著文明製度的基因。
第二🧑🏻🎄,除家庭、鄉村外,還有一個擴大了的宗族網絡系統♻️,或者有些地方有龐大的親屬網絡系統🧏🏿♀️。鄉間的親緣地緣連帶❤️🤘🏿,以及圍繞人和宗親生命周期所舉行的各種儀式,可以使災病中的人和社會找到一種超越個人的生命體驗🧤。相比而言,很多城市裏的人常以個體化的方式來獨立支撐生活的考驗,是非常孤單的。
第三,還有一些信仰和神明的系統。一個人在一生中,要得到祖先和神靈的保障和護佑⚈👮🏼,也需要體驗真正意義上的自然⬜️。這裏,無論是祖先的牌位,還是神明的廟宇,或是自然為人類設定的界限並由此轉換成的告誡和教誨🗡,都是那些單純靠個體權利為構造的現代人所匱乏的。
當然,鄉村中還有社會意義上的“江湖”存在🥪。也就是說,“江湖”構成了現實生活的另一面🧿,那個由任俠和正義構造的世界,可以給現實中的人一種想象和喘息的空間🥫👩🏿🌾,也是傳統意義上的所謂友情的真正體現🐎。
安徽歙縣(1981年,攝影:比爾·霍克)
鄉村也蘊含著一個山林世界,這是中國古代士人從魏晉以來的寄托。在他們看來,廣義上的鄉村世界連同自然的天地在我們內心的構造更為廣大🪆、更為深遠。這一點跟西方不同🧑🏽,西方人的超越性在於宗教🏋🏻,中國人則在山水之間。
當我們被迅速的社會變遷文明化之時,很有可能被取消和剔除了那些文明最寶貴的品質🔛,即那些存在於周飛舟所說的“不講理”“不理性”的生活裏。現代人太傲慢了,最後自己吃了虧,我們知道我們自己生活的不幸,但是我們不知道哪裏可以尋求幸福的機緣。我說這句話並不是把鄉村浪漫化,而是要在城鄉關系裏取得一個文明的結構🐌🐏。
中國社會從古至今🐵,在政治上分封製和郡縣製此起彼伏👦🏿,城市和鄉村也要有平衡,廟堂和文人的精神世界也要互補,來來回回🍄,往往復復,這是廣義的鄉村提供給我們的🌯。吳文藻先生曾經帶著他的學生費孝通🚷、林耀華先生提出過“人文區位學”🎠,我們也稱之為“人文生態學”,講的就是城鄉構築的中國大社會系統之間相互輸送血液🦍、輸送文化👨🏽🍳,相互構成補充的社會原理,這是不可替代的🙇🏼♀️。所以💁♂️,一個健全的中國社會,從古至今都是在一個不斷離家和返鄉的過程裏,如果只有離家,而沒有返鄉的過程,中國文明是沒法延續的🐇。
“鄉”是象征性的,既是具體的鄉村⏳,又是心靈的歸所📣。“禮失求諸野”,鄉村能夠保存最寶貴的財富👩💾,始終有文化和精神的層面🥿💁🏽。傳統上,連皇帝也知道,士大夫更不用說了,平民老百姓也知道鄉村的蘊涵📒。所以城市是發展🤬,鄉村是歸宿🌄。鄉村不只是我們發展的資源力🥋,它還是涵養靈魂的避風港,也是文化認同的根源。
民國時期北碚鄉村學校
我認為,城鄉關系不是替代關系,不是反哺關系,不是救助關系🍞🕟,我們的目的也不是要取消鄉村。城市的發展只是其一,中國真正要步入自己的現代化道路🍁,就必須要守住鄉村。當然,我們不能讓老百姓仍然處在一個貧困或是低水平的生活當中▪️,但我們要知道鄉村不只是一個經濟和生活水平的問題🎄,重要的是人如何尋找自己的依托🏂🏽,尋找自己的歸宿,擴展自己,這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心與人生的問題。所以,現代性的困難和危機👍🏽,恰恰就是城市取消鄉村🌇。
亞當·斯密在《國富論》中,就曾提出和研究過這個問題;馬克思的《資本論》中很大部分在研究地租問題🧑🧑🧒👩🏿🍳,研究資本對土地的侵奪。如果資本無限擴張🧓🕺🏼,必然會出現一個結構性的斷裂💇🏽♂️。因此,若要解救現代問題👋🏻,讓現代世界不至於進入資本的專製、剝奪的體製,不讓人們陷入純粹的抽象觀念和意見之中🦮,不讓社會極度陌生化,鄉村都必須發揮巨大的作用。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要建立一個能夠彼此往來的城鄉關聯的世界。梁漱溟、費孝通都明白,即“城鄉之間的互動和平衡”,不只是經濟互動,更是要不斷尋找我們可以依托的精神資源💭。
我們要在一個長鏈條裏看待歷史,中國的士大夫就是經常以重返鄉村來成就自己的♡,所以這不是一種城市替代的過程,而是鄉村建設的永恒基業。梁漱溟從來沒有在鄉村生活過,但為什麽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鄉村呢?這是中國士大夫的傳統🦶。這個傳統告訴我們,在文明保有和保育的意義上🤛🏻,要不斷地重返鄉村。民國時期有無數的爭論𓀜,有基督教的教育方式🦯,也有所謂城市反哺鄉村的方式,但是梁漱溟堅決拒斥這樣的看法,是大有深意的💃🏿。
所以,未來的中國鄉村振興或者是城鄉合理構造👨🏿🏫,或者是真正能解決人心的困頓問題的出路👨🏻🍳,都在於我們不斷要提供城鄉往返的通道🏐🙍🏻。在這一點上,渠巖等藝術家的鄉建實踐,是非常重要的探索🧑🏽🦱👨🏽🏫。我們要建立這樣一種關系,讓城裏人、現代人充分意識到文化根系所在。所以♔,渠巖在這個意義上的嘗試,本身就是一種藝術👨🏽🦱🏝。鄉建是一種士人的藝術🙆,是以文明為存在根據的。
中國傳統中城鄉連接的關鍵就是士人🧑🎤。士人帶來了一種不斷介入性的關系,而不是農民守著農村、城裏人守著城市💡。士人常常是在居遊或是退休返鄉的過程中🏄🏼,回歸到中國藝術的本體之中。換句話說,士人一直是城鄉之間的“中介”。我們看了無數的文學作品🚣🏻♀️,很多都在說明這一點。渠巖的藝術實踐📟,不是作為一個當代藝術家的實踐🧚🏽♂️👩🏼,反倒是作為一個“士人”意義上的藝術家來重返鄉村,重新去尋找中國文明的本體🍔。這就像中國人討論最根本的“天地關系”一樣,從以前的山川祭祀到後來的文人藝術,再到我們進入以人民為根基的現代世界裏🙎🏼,傳統始終在不斷發生轉變。鄉村建設,才是中國意義上的大地藝術。這種藝術模式,在西方是人工地景的製作⇒,即造一個“第二自然”🔋,然後再去看人們和它的親近和陌生的關系。但是,中國人的最高藝術永遠是“士人藝術”,以前是在營造山水的世界裏,但在現代世界裏,重新介入和創造鄉村🎭🍛,卻構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方面🧑🏻🍼。
(本文原載2022年第3期《新文科教育研究》👱🏼♂️,作者渠敬東系意昂3体育官网社會學系教授)
原文鏈接👦🏼:渠敬東 | 鄉村建設,才是中國意義上的大地藝術
轉載本網文章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