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2/29 信息來源: 陶瓷考古研究所
史書中載有一國,名昆侖層期。《諸蕃誌》說:“昆侖層期國,在西南海上……多野人身如黑漆,蚪發,誘以食而擒之,轉賣與大食國為奴。”這大約就是傳說中的昆侖奴。至於昆侖層期國,學者們爭論不少,桑給王國是重大疑似地點之一。而據阿拉伯地理學家們的記載,桑給王先後曾居住在如今東非國家肯尼亞的馬林迪和蒙巴薩。“昆侖”此名一向頗具神秘色彩,雖則此昆侖非彼昆侖,不過既然同名大約也能沾沾仙氣。如此說,我們2012年前往肯尼亞的考古經歷,倒與古人探訪仙山頗有異曲同工之妙了。
如今歸國日久,目睹每日憂心的PM2.5,體察瑟瑟發抖的春天,憶及當日肯國之陽光明媚,碧海青天,將其歸為仙山之屬,大約也不為過吧。
落日映孤城——蒙巴薩耶穌堡
輾轉航班十幾個小時後,我們抵達肯尼亞南部沿海城市蒙巴薩,並稍作停留。蒙巴薩在肯尼亞的城市地位相當於我國的上海,同名島嶼是其城市中心,也是老城所在。要知道早在15世紀前後,蒙巴薩已經是東非海岸最重要的城邦之一。
1498年,葡萄牙人達伽馬越過好望角,他邁出的或許是人類進程中重要的一步,卻給原先平靜的東非海岸帶來了數百年的紛爭。達伽馬到達東非時,蒙巴薩和北部城邦馬林迪——我們此次考古探尋的重點——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或許正因如此,被蒙巴薩人拒絕的葡萄牙人在馬林迪找到了願意與之結盟的城邦權貴。只可惜馬林迪雖然積極成為葡萄牙的合作者,並充當了葡萄牙途經船隊的食品飲水補給站,但由於地勢難於防守,附近又缺乏良好的港灣以供停泊,所以到了16世紀,雖然仍是重要據點,但其重要性卻隨著葡萄牙人在東非勢力的不斷擴張而降低。而葡萄牙人幾經波折後,終於在1588年占領蒙巴薩,旋即營建耶穌堡。隨著1593年耶穌堡拔地而起,蒙巴薩戰略地位飆升,這也正式標誌馬林迪走向衰落。葡萄牙人之後,逐利的阿曼人、英國人接踵而至,相繼雄踞耶穌堡,以扼印度洋西岸航線咽喉。不過前塵已逝,空留勝景,現在占據耶穌堡的已是肯尼亞的考古文博學者,這裏成了肯尼亞國立博物館濱海考古部的辦公地點。既然如此,不參觀一下這座佇立數百年的軍事堡壘,倒似不給我們友好的肯尼亞同行盡地主之誼的機會了。
當日蒙巴薩天色碧藍,雲朵數叢,陽光穿透雲隙直下,配以海風習習,令人神清氣振。遠看耶穌堡,雄渾一體,屹於海濱,氣勢恢宏,墻體土黃色的漆面斑駁殘缺,裸露出灰黑色的墻體,仿佛一個剛剛經過戰鬥的沉默力士,戰甲已然不全,然則虬髯錯節,裸露出鋼筋鐵骨般的肌肉來,唯其沉默不語,而顯露力量,顯露滄桑,顯露悲壯。若從天空中俯瞰耶穌堡,它仿若一只蟄伏的鋼鐵巨龜,頭朝東方,望日而拜。而今這處世界遺產的入口就位於“鐵龜”的左臂腋下。門前通道有兩門黝黑的鐵炮,隱隱透著戒備,沿著通道拐進入口的隧道,一種沉重的壓抑感撲面而來,儼然是這森嚴的軍事堡壘積久而成的氣場,讓隨行女生們略生怯意。門前的導覽牌上用英語和斯瓦西裏語兩種文字記述著耶穌堡大事記:1593年由葡萄牙人建成,1698年被阿曼人占領,1895年成為政府監獄,1958年成為國家歷史遺跡,1960年成為博物館並對公眾開放。幾經易手的歷史仿佛輕描淡寫,歲月斑斑卻已經不言自明,歷史洪流中的人物早已被裹挾入海一去不返,此處此時,遺跡無言,其厚重斑駁卻直擊人心深處。
進入耶穌堡,其腹地視野開闊,似是當年的一片練兵操場。隨導遊由“鐵龜”左臂向頭部而行,參觀軍事防禦設施,登上邊墻。護墻極高,墻上開有一排豎直長條形槽口,內寬外窄,並由內而外向上傾斜,為放置槍械之用,四面墻角築有瞭望臺,周圍一舉一動盡收眼底。介於城堡和防禦工事之間,有幾重碩大拱門向下直通堡壘基部,在底部有柵欄通向外面,據導遊介紹,這是從前的水牢。
在“鐵龜”右腹部有一爿淡黃色房屋,是耶穌堡的陳列室,裏面陳列的多為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陸上考古與水下考古所獲得的中國瓷片。在蒙巴薩以北的格迪古城出土的元代釉裏紅瓶,也陳列在此處。當然,肯尼亞出土的中國宋元瓷片較少,明清時代的青花瓷和龍泉瓷片則數量眾多。至少從唐代開始,中國瓷器就在國際市場具有無可挑戰的壟斷地位,在達•伽馬開辟印度洋航路前,阿拉伯人在印度洋占據貿易主導地位,中國瓷器應當是運抵中東之後再通過陸路或海路運抵歐洲,此時在陶瓷銷售方面,東非海岸尚不居於顯要地位,等到達•伽馬開辟新航道,並開始爭奪印度洋貿易霸權後,東非海岸成為運送中國瓷器的必經之路,所以明清時代的中國瓷器在東非的出土量激增,就毫不奇怪了。
在耶穌堡裏還有一座特別的小屋子,裏面保存了17世紀早期一些不知名的士兵和水手繪製的葡萄牙人占領蒙巴薩的系列壁畫,似乎是在講述蒙巴薩經歷的戰爭往事,黃底黑線,線條粗細有致,頗有現代漫畫的氣質,不過壁畫略受汙濁漫漶,盡是時間之痕。信步於耶穌堡內,墻體傾圮,表面粗糙不平,以手輕撫,則歷史的質感與風霜盡在掌心流淌。
看不見的馬林迪
初抵馬林迪的時候,我們只是匆匆停留。道旁市肆的小飯館,盆口大小的鐵盤不禁讓我想起伊朗、土耳其收藏的元青花大盤。只不過在帕慕克描述的細密畫裏,供眾人圍坐而食的飯菜分量,到了馬林迪的市肆中卻要被我這大肚漢獨自享用。盤中飯食大約再尋常不過,牛肉、土豆和細長米粒混在一處,除了分量極足以外,學校食堂中的蓋飯大約也不過如此,只是嗅覺提醒著東非海岸的特色:那四溢的肉桂熏香味道,讓我總也忍不住想要打個噴嚏。略略油膩的玻璃杯滿載百香果汁,銜著長長的吸管,不免含著些挑逗自己轆轆饑腸的意味。到達馬林迪的第一頓午餐,終於讓我感到了久違的一絲親切。
對於我們這些考古工作者來說,馬林迪是個“重度嫌犯”。傳說早在六百多年前,鄭和就曾經把中國的物產帶到過這個地方,為了表達仰慕或是為了尋求同盟,麻林的國王甚至帶著瑞獸麒麟來拜謁永樂。但時光總伴隨著厚厚的塵土,讓真實的場景變成神秘的語境。古史中的記錄雖然歷歷在目,謹慎的人們卻不敢再輕易附會。誰也不能確定古籍漫漫長卷中偶爾閃現的“麻林”“麻林地”究竟是不是確指馬林迪這個地方,只是相對於其它地點,諧音終究聊勝於無,畢竟前賢早已對此考證不少,而在東非海岸普遍發現的中國古代瓷器,倒像是古老記憶證據對我們的召喚。星星之火般的希望,追索被湮滅的先人足跡和探求古帝國航路極限的好奇心,是我們這一行人的最大誘惑。
從馬林迪向北沿一條窄窄而曲折的公路行駛半個小時,左手邊起伏的是覆著低矮灌木的小丘,仿佛非洲兄弟頭上卷曲的頭發乖乖地趴在頭頂,右手邊隨著地勢,由山變海,由海變山,直到一片海闊天空的視野升起幾籠寂寞的炊煙,便可看到萃藍若晶體的大洋,岸前一片低矮不齊的房屋——那便是曼布魯伊。東非海岸線頗多這樣的斯瓦西裏村落,不過曼布魯伊村卻自有不凡之處。在村北,有一處占地頗廣的伊斯蘭教墓園,墓園中心是一棵遮天蔽日的大面包樹,樹下是一根直徑約80厘米,高約1.8米的墓柱,柱上周遭鑲嵌了明代嘉靖、萬歷時期的青花瓷盤,柱子上方則鑲嵌著明代的龍泉窯大瓷碗,可惜墓柱上的瓷盤僅僅殘存嵌在珊瑚石裏的底部,凡是能敲下拿走的部分均已不見,或可由此想象中國瓷器在當地的珍貴,甚至連碎片都讓人錙銖必較。於萬裏之外,見家國之物,怎不讓人忽有時空迷離之感?用瓷片裝飾墓葬和房屋,似乎是當地的一種習俗,在另外的幾次考察中,曾見到有人在房頂貼滿了各色中國和歐洲的外銷瓷碎片,而當地高級墓葬用珊瑚石壘砌成近於長方體,在墓葬周身劃分方格,每個方格裏原本都有一個中國瓷碗或瓷盤,只是或許中國瓷器原本就是那時的奢侈品,而盜墓之風或許原本就不分國界,日子一久,墓上的瓷器也都被人們取用殆盡了,空留一個個碗盤形狀,仿若瞠目而兀自嘆息。
曼布魯伊除了有不凡的柱墓區,傳說還擁有東非沿海第二古老的清真寺,當地清真寺的傳統是翻修不遷址,所以今日所見雖然早已是整修一新的現代建築,但建築之下的地基還真可能是古董。馬林迪歷史上曾幾經興衰,老城坐落在何處已是謎團,曼布魯伊如此重要,自然也是嫌犯之一,不可輕放。所以我們這些來自中國的考古人就駐紮在東非小村曼布魯伊,而發掘工作就在曼布魯伊和今日馬林迪城中擇點展開。
近代以來的考古工作是鋤頭上的舞蹈。確定了工作地點,一番忙碌籌備後,開始雇人幫工發掘。帝國主義把地球搞成了同此涼熱,所以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經濟不景氣,自然也波及到曼布魯伊和馬林迪。這裏男人失業率很高,而七八月份又恰逢伊斯蘭教齋月,對於虔誠的穆斯林來說,手頭沒錢過開齋節那怎麽行?正因如此,我們的到來受到了熱烈歡迎,畢竟滄海橫流,方知誰是朋友,從前鄭和攜大明帝國絲瓷寶貨而來,贈以相交,現如今我們為尋找鄭和遺跡而來,順便還提供工作機會,解決當地朋友的燃眉之急,中非友誼悠久,原本自非空言。
一行人中有不少留在曼布魯伊發掘,而我的工作區域卻主要是在馬林迪。今日的馬林迪有荒蕪的老城區,沿著長弧般的海岸線,亦有被遺忘的城墻被雜亂無章的房屋分割成片段,就連原本確切的營造年代也已經在回想中變得混沌。被隱沒的馬林迪,沒有敘事的困擾,只是沉默在一片寬窄不一的街道和荒野之下。城南的小教堂是16世紀葡萄牙人到達不久後所建,倒成了這謎一般的城市裏唯一時代可靠明確的遺存。沿著教堂內用礁石鋪就的小路,通往立於海邊石崖之上的達•伽馬紀念碑,潔白的碑上,十字架仿佛五百年前基督徒內心的激情,伴隨海濤澎湃。極目遠眺,海浪清澈,來來往往,宛如無聲訴說,然而自然與人類的語言渠道終究相隔於南轅北轍,徒增思古幽情,卻無益於理性的尋找。發掘之余,我跟隨肯尼亞學者踏遍老城角落,想要找到舊日馬林迪古國的蛛絲馬跡,但見老城中各色房屋集於一團,混淆不堪,從空中俯瞰,老城倒似如今馬林迪城中最無序可循的一團亂麻,老城以北的傑米(Jami)清真寺傳說可追溯至15世紀,清真寺內一爿墓地,兩根墓柱至今依然聳立,撥開一根墓柱下的草叢,我也尋得明代龍泉窯瓷片深嵌其中,碗底尚有花紋,只是幽暗之處,難以細觀。偶見草叢中珊瑚石壘砌而起的斷壁殘垣,挑動著神經裏對往日遺跡的敏感,卻惜其少而見珍,難以連綴成串。大片模糊的區域,盡是努力回憶時的空茫。
也許馬林迪已經不願再記起塞格朱人的間或騷擾,葡萄牙人的始亂終棄,食人族津巴人的嗜血殘忍,謝赫的喜新厭舊無情拋棄——我們在馬林迪某區發掘時就挖到了大量未經埋葬的人骨,有些人骨甚至經過人工的刮削和加工,讓人極度懷疑是津巴人所為。而葡萄牙人在占領蒙巴薩後,因為馬林迪謝赫(伊斯蘭宗教長老之意)有功於葡萄牙,就讓馬林迪謝赫來管理蒙巴薩,由此更加劇了馬林迪的衰落……17世紀以前的一切讓回憶裏充滿了累累傷痕。把傷痕抹去的最好辦法,或許只有遺忘,不留下任何回憶的線索與可能,也不許旁人再提及。陽光灼熱刺眼,大概百年未變,激情燃燒之後,只剩下黝黑的皮膚和空茫的眼神。看不見的馬林迪,看得見的,已經不再是馬林迪。
尾聲
時光如白駒過隙,發掘幾個月,收獲不小。在曼布魯伊挖到中國明代銅錢“永樂通寶”、永宣時期的官窯瓷片、冶鐵窯爐、作坊,甚至廁所,而在馬林迪挖到早期本地精美陶片以及規模宏大的石質建築基址。歷史問題的解決雖非一日之功,但這一系列重要遺跡遺物的發現,也足以大慰人心。只是歷史留下的難題隨著材料的增加,往往一謎未解,而眾謎又至。
我們奔赴萬裏之外,試圖叩問大地,穿越幾百年前的距離,一探究竟,卻被時間的厚度反復扔入了雲裏霧裏。祖先的觸角曾經如此綿長,而往日的輝煌卻被輕易地付之一炬(鄭和檔案因戰爭被燒毀),連回憶也變得如此艱難。這也許是眾多神祗的刻意安排吧,畏懼人類的和平力量,讓人類語言不通,讓人類為彼此的心靈設置隔閡,讓人們有不同的信仰,以致於雞同鴨講;更把人分成男女,搞得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讓人們在內耗中掙紮做戲,高高在上的神靈們樂得洞若觀火,逍遙自在。只是人性裏,總有回歸本性的努力,萬裏迢迢的探尋,也只不過想知道,曾經,我們是否遠遠地靠近。(文/丁雨)
編輯: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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