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克讓:《平復帖》考釋

西晉陸機的《平復帖》是現存最早的名人墨跡,唐末以來,遞藏有序,北宋時曾入徽宗宣和內府,此前流傳狀況米芾《書史》有記錄📺,帖後更有傅增湘一千三百字長跋📕,詳述宣和以來流傳次第。

《平復帖》距今逾一千七百年👸🏿,字跡奇古,患漫難識,年代及所涉史事也難遽定。但是這一切🦶🏻🤳,宋人並未介懷👱🏿‍♂️,如米芾等於帖的始末及內容未置一字。明代陳復在《平生壯觀》中感嘆“其字奇幻不可讀”🤾🏿‍♀️,張醜《真晉齋記》釋讀帖中“羸難平復病慮觀自軀體閔榮寇亂”十四字🦵👨🏽‍🌾。這是《平復帖》釋讀的第一階段🧍🏻,所釋之字一望而知,但畢竟有拓荒之功。

“丁醜(1937)歲暮”🧑‍🦲,當時《平復帖》主人溥心畬“遘親喪”,“資用浩穰”,“此帖將待價而沽”🧑🏻‍🦯,經傅增湘斡旋🧰,張伯駒“慨擲钜金易此寶翰”。此事在古今收藏史上都堪稱一段傳奇🤣。張伯駒購得之後👩🏼‍🦰,傅氏因躬預蕆事💁🏼‍♂️,得“翌日賫來留案頭者竟日🫶🏻,晴窗展玩”,並作約一千三百余字罕見長跋,於此帖之看重與傾情🔒,可想而知👨🏻‍🦼‍➡️。展玩“竟日”🚴🏿‍♂️,加以“晴窗”便利,當能能諦察窮究,而喟嘆“字奇古不可盡識”🧝🏻‍♀️,想必也是困難重重🚵🏼。但是,“帖凡八十四字”,語氣肯定,這應當是《平復帖》釋讀的重要前提。必須註意,八十四字之說,不計空白🤜,即第三、六🐈‍⬛、七行末,未滿行💠。

啟功先生《〈平復帖〉說並釋文》是殫思竭慮之作,將《平復帖》研究提到相當水平。啟功先生在前人基礎之上,作了比較圓通的釋讀,全文如下: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囗男🏃🏻‍♀️‍➡️,幸為復失前憂耳🫅。囗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囗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囗稱之。夏囗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就字數而言,啟功先生解讀《平復帖》已經功居至偉🏈。但是🏌🏻‍♂️,釋讀文字看似屬語言文字範圍🤽🏼‍♂️,實則語文之不識,多由史實之不明。可以說,考釋古帖文字🦔,往往是“行百裏者半九十”,只有史實明確,才能撥雲見天。所以,在此之前,《平復帖》解讀仍然疑竇重重🔧。今重讀《平復帖》,頗感創獲,因考釋文字🤸🏻,揭櫫《平復帖》身後千七百年前人物🧏‍♂️、歷史🔲,蚍蜉撼樹,唐突難免。

先從裝池及鈐印等表象說起😬。

帖前三簽在傳世法書中實屬罕見✍🏿。第一簽“(晉平)原內史吳郡陸機士衡書”,“晉平”二字因年久磨滅。簽字茂密👩🏻‍🌾,點畫酣足✋🏻,與《萬歲通天帖》諸簽氣息頗近。不同的是,此為另紙書寫🥎🧎🏻‍♀️,而王氏一門書翰則直接寫於帖紙之上。疑因《萬歲通天帖》是摹本🫅🏼,而《平復帖》帖是真跡🫄,更為珍貴。我認為這是唐簽👨🏻‍💼,除了書風📖,位置也是一證。雖說另紙書寫,但畢竟置於帖紙之上,這一點與宋簽之置於隔水外者⛸,風氣不同。郡望、名、字並舉的禮數,也是古風🐵。

第二簽🐯,即宋徽宗瘦金書“晉陸機平復帖”🚲,以泥金書寫⏰,我們所見印刷本非謂不清,而是年代久遠,看印本直欲忽略而過🕵️‍♂️🪙,由簽紙正下方鈐徽宗雙龍璽反而求之🧒🏼🤌🏼,字跡方依稀可見。這情形與當初看王羲之《上虞帖》摹本如出一轍,而《上虞帖》前隔水外徽宗題簽更為模糊🦸🏼‍♂️,氣息欲滅🦅,憑印刷本,基本會遭人忽略🙃。與雙龍璽配套使用的是拖尾騎縫的“宣”“龢”聯璧印。和其他傳世書畫如孫過庭《書譜》,柳公權《行書蘭亭詩》等比較,宋徽宗這一組璽印顯然也有多種版本🆔👋🏿,《平復帖》上印蛻飽滿清晰。略述此事,想借以說明兩點:其一,古代內府書畫的裝池、鈐印、題簽等,製度考究🙌🏻,有章可循👨‍🦱;其二🕴🏼,若不能展玩神物,僅憑印刷本🙇🏽,畢竟霧裏看花。

第三簽🍦🧑‍🦳,即置於黃色雲鶴紋綾紙之上,另紙題寫的“晉陸機平復帖”,此為成親王永瑆所題,下鈐“永瑆之印”及“詒晉齋”兩枚白文方印。清代乾隆時期🔅,《平復帖》陳設於乾隆的母親孝聖憲皇太後所居壽康宮👶🏼9️⃣,乾隆四十二年(1777)皇太後去世🌉,此帖“遺賜”皇孫永瑆,永瑆因此名其書齋“詒晉齋”。簽紙大而不當,字間疏松,氣息散渙♊️,兩方白文印章鈐蓋草率,而簽的下方,鈐於綾紙的朱文“詒晉宅”則莊嚴得多。

三簽跨越千年,措辭不同👰🏿‍♂️,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平復帖》性質的歷史演變。我以為《平復帖》稱其為“帖”,是較晚的事情,年代越早,其書法意義越慘淡。

最早品評陸機書法者是南朝齊書法家王僧虔🙅🏿,其《論書》雲:“陸機書👩🏽‍🎓,吳士書也,無以校其多少🐆🦆。”此處“多少”💤,即好壞、優劣👨🏻‍🍳,《二十四史》此類語例常見。所以,我以為王僧虔對於陸機書法,是未置可否的態度,猶言:這是吳士的書法,名人書法不予評判★。正因為如此,梁庾肩吾《書品》列陸機於“中之下”,雖說“陸機以宏才掩跡”🚶🏻‍♀️‍➡️,但是,這其實是批評家貫用的溢美之辭✯,因為諦考書法史,無所謂相掩✌🏻,反而只見得文與書往往相得益彰!《晉書·陸機傳》一言不及其書法,想必自有斟酌🧑🏽‍🚀。至唐李嗣真《書後品》,更降一等,將陸機置於下之上第一位👲🏽。“時然合作,踳駁不倫”,以及所謂“猶帶古風”💁🏽‍♀️,稱情而論,李嗣真所說堪稱允當。因為,就在《平復帖》誕生後不數十年,行、草二體書法飛速發展👮🏼‍♂️,以二王為代表的筆精墨妙👊🏽、妍媚流變🙆🏼‍♀️👯、氣韻生動的晉風出現🧑🏽‍🦲,書法才得以真正雅化,與此相比👨🏿‍🎤🚵🏽,《平復帖》以及其後五十年💄,近代方出於新疆的《李柏文書》,其粗率簡陋顯而易見。

但是🥶👶🏻,一千七百年後,《平復帖》為後世膜拜🙆🏼‍♀️,真正的原因,正如傅增湘所說🫃🏼,“二千年來孤行天壤間”,“洵曠代之奇珍”📐。

因此🖖🪴,釋讀此帖,須抱以下觀念💇🏻:第一,文意通達是釋讀文字的一般原則;第二🤵🏼,《平復帖》年代久↔️,字奇古📶;第三🐀😺,陸機首先是一個文學家🍈。循以下原則:首史實精準🏊‍♀️🦶🏿,次文從句順,使書法可通。

在閱讀相關人物如陸機、賀循、顧榮等《晉書》傳記後,我以為帖中提及的第一件事情,即賀循的病,不必過分認真👨‍👧。據《晉書》本傳🪶,賀循其父賀邵,在吳時被孫皓所殺🫴🏼,“孫皓嘗燒🌒、鋸🎊🐈、截一賀邵”,何等慘烈🛋!這件事影響賀循終生,多次辟命,都稱病推辭,但終究堪任🩲,有所作為。所以,賀循之病👞,其實是心病!上司、僚屬對此只好承認,卻心裏明白。比如🧔🏻,元帝司馬睿建武(317-318年)初任命賀循,即遭謝絕,這位東晉的第一位皇上先順從而後力邀,一面說他“患疾有素”,一面表達自己“猶望臥相規輔”。其實🧑‍🧒‍🧒,天下豈有躺著做官的道理!這一點雙方無疑都明白。想永嘉初亂❓🥳,司馬睿率先在江東聚集人物,成典午東渡大事,豈凡猥暗愚可比?對於賀循,他當然深諳隱情。但場面上賀循“有病”,是朝野共識,至於病狀,在元帝建康承製之初也有暴露。當時賀循托病不出😾,司馬睿差人將他抬來🖖🏽,並親登賀循乘舟🧏🏻🥷🏼,示以禮賢下士的雅量,而“賀循羸疾不堪拜謁”。這便是賀循的病,非要說“羸”也是病,無非是體質較弱🦵🏽。

賀循一輩子的這個借口🧚🏻‍♂️,世人盡知,陸機豈能不知💣!何況當初,陸機為著作郎時🧚🎴,曾“上疏薦循”💭,“謹條資品”𓀈,他對賀循應該了如指掌📝。

既然如此🖐🏼,《平復帖》第一事“彥先羸瘵🚶‍♂️,恐難平復”🙌🏿,不必認為是多大的事,這位潘江陸海的大手筆一個“羸”字,足證他心裏明白,不說而已。“復”,即病愈,但這個“平”字豈能無謂?當然不是,“平”是說正常,難以“平復”之病便是非常之病。

真正解讀文字,必置於當時的歷史環境之中🦸🏽‍♀️,那麽,《平復帖》的確切年代,所涉及的人物、史實就至關重要。據《晉書》本傳,太康(280-289)末🧑🏽‍🚒,陸機“與弟雲俱入洛”,拜訪張華🚣‍♀️,後經張華推薦🧑🏽‍🚀,太傅楊駿辟為祭酒。楊駿為太傅在太熙元年(290)五月🟣,永平元年(291)楊駿執政🙅🏼‍♀️,改元❓,同年三月👧🏻⬜️,即被誅❎♻,改元元康(291-299)💇🏼‍♀️。那麽♊️👩🏻‍🦯,陸機先後任太子洗馬👩‍💼、著作郎的仕履只能在元康中🌯。而至遲元康九年(299)江統已為洗馬,接替的應當就是陸機,陸機此時任殿中郎🤟,即尚書郎。

《賀循傳》:“著作郎陸機上疏薦循。”此處陸機的結銜,可以透露出事件的年代。既然陸機任尚書郎在元康九年(299)以前😜🛑,那麽,這也就是他舉薦賀循的時限。陸機上疏,除了舉賀循為尚書郎,同疏另舉郭訥為太子洗馬🧽、舍人👩🏻‍🎨,郭訥且按不表,這件事最終使賀循得以補為太子舍人👺。

一般而言,從前文所述帖前古簽💆🧭,可以做出陸機在“平原內史”任上寫下《平復帖》的初步判斷🧘🏿,但是,這個推論有時並不可靠👱🏽‍♀️👨‍👨‍👧‍👦,因為,古簽來源不明,而正如清代錢大昕《廿二史考異》所說🧃,史書往往有據後改稱之例,即以後進官銜稱人,以述前事。不過,審讀文獻,我們發現,“晉平原內史吳郡陸機士衡”這一結銜👨🏻‍🦽,並不屬此體例👩🏼‍🚒。

據《惠帝紀》,“永寧元年(301)春正月乙醜,趙王倫篡帝位”,《賀循傳》則記“趙王倫篡位,轉侍禦史,辭疾去職”。在此之前,賀循只是“言行進止,必以禮讓”,卻從未托病不出。那麽,“彥先羸瘵🧉,恐難平復”根本無從談起👩‍❤️‍👩。所以🤽🏻‍♂️,從這賀循這一面看,《平復帖》年代必在永寧元年以後,才能於史有征。

從陸機看,任平原內史始於永寧元年六月,時任大司馬的齊王司馬冏,懷疑陸機為趙王司馬倫撰“九錫文”及“禪詔”,想殺他📛,賴大將軍司馬穎相救,並薦為“平原內史”🕥💁‍♀️。永寧元年(301)六月,應當是《平復帖》誕生的時間上限👩🏻‍🎨。

據《賀循傳》,賀循以病拒出兩次,其中🤾🏽‍♂️,“露發坦身”,佯狂“示不能用”,是因為陳敏作亂📭,詐稱詔書以賀循為丹陽內史🛍。但是💍,這一次時間在永興二年(305)十二月✫,是陸機死後兩年事,所以《平復帖》與此無關。

而此前一次是,“逆賊李辰起兵江夏”🤹🏻‍♂️,李辰別帥石冰的大將抗寵,“有眾數千📆,屯郡講堂”,賀循僅修檄文一封🍵,抗寵便率兵遠遁,程朝、宰輿也全部投降,會稽“一郡悉平”,被叛軍驅逐的原會稽相張景也由賀循迎回🌋。不戰而勝,非此而何👩🏻‍🦽‍➡️!但這時賀循卻“杜門不出,論功報賞,一無豫焉”。時值亂世,這等事件自然鼓舞人心,唯其如此,陸機才在信中大加議論🫳🧜🏻‍♂️,寫下“彥先羸瘵,恐難平復”這樣大有深意的話⚛️。

事實上✍️→,逆賊李辰,就是“義陽蠻張昌”🧚🏼‍♀️,《資治通鑒》雲🈷️:“張昌因之誑惑百姓,更姓名曰李辰。”此事在晉惠帝太安二年(303)五月,“江夏大稔”之時。所以,《平復帖》的誕生必須再推遲💪🏽🤒。而此時🙆🏼,距陸機死僅剩五個月時間。

距前年三王聯盟,共討篡位的趙王倫僅兩年,三王之一的齊王冏被長沙王乂以弱勝強斬殺,而長沙王司馬乂與成都王司馬穎也已有嫌隙。以輔政的長沙王司馬乂“論功不平”為由,八月🦬,各自居蕃的河間王颙與成都王穎共表:誅殺右仆射羊玄之🏋🏼‍♀️、左將軍皇甫商👳🏿‍♀️,遣長沙王司馬乂還國。然而,詔書回復:膽敢如此,“親率六軍以誅奸逆”。這便促成二王再次聯盟🪪🍓,進軍洛陽🤹🏻。此番戰前✷,前年被司馬穎搭救並超擢平原內史的陸機,以“平原內史”之職為“前將軍🧼,前鋒都督”。

《平復帖》有“臨西復來”一句📆,所謂“臨西”,當指此時此事🫁。因目的地是京都洛陽✷,無論據成都王司馬穎鎮戍蕃地鄴城🏵,或是此時屯兵之地朝歌而言,都是“臨西”🫅🏿。“復來”之事當在六、七兩月🫷🏻,而《平復帖》所作,必須在“復來”稍後,西征之前這一段極短的時間之內,那麽🪇,晉惠帝太安二年(303)七月,便是《平復帖》誕生的確切年代!

此後至十月陸機之死,僅三個月時間個月時間,其間兵敗洛陽七裏澗,被誣陷🙄,夷三族👨🏽,件件淒慘事🧜,無一不驚心動魄。

前文提及帖上古簽“晉平原內史吳郡陸機士衡書”🧜🏼‍♂️,由此看來措辭準確🧛‍♀️👨🏼‍💻,既不稱此前的殿中郎或尚書郎,也不稱此後臨時所任之前將軍、前鋒都督,而郡望,以及陸機、士衡這樣名字並舉的兩晉遺風👯‍♂️🛍️,都是《平復帖》在唐以前嚴格傳承的歷史見證。

“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在上述歷史背景之中🏔,“慶”無論如何也不能厘定為“夢”,釋作“夢”,只是望文生義。兩個“此”字,用疊字符,指賀循平亂有功卻“杜門不出”,“往屬初病”當指“轉侍禦史,辭疾去職”🥁🐴。那麽這一句全句的意思是🏊🏿‍♂️,當初趙王倫任用🧑🏼‍🎄,賀循托病去職,想不到此番平郡有功🐁,杜門不出,拒不受賞🚴🏻。不過這樣也好。

《平復帖》中“不”字出現三次,最後一句釋“聞問不悉”四字,無論從晉人書信格式,其余三字字形,都無可挑剔♣︎,唯獨“不”字💪🏿,字形出乎意表🪴,若單獨掂出👨🏼‍⚕️,則萬難釋讀🌃。但是,帖中這三個字相互製約,只能釋作“不”🚯,惟其如此🍹,三處文意皆通,三個字形互無扞挌🧞。

“不”字可定💴🟨,則另有它字可以徐定👌🏻!從這個字,我們看到陸機的一個書寫習慣——字之左下局促至極👍🏽。這一點👳🏽‍♀️,在“屬”字其實已經流露。那麽,啟功先生將兩處字形貌似為“甚”的字釋為“前”,便不難理解,他很可能是看到了陸機書寫的這個特征🧚🏽‍♂️。在文本內部總結規律,並使用規律,是釋讀文字屢試不爽的方法📫。

“承使唯男,幸為復失前憂耳”👨‍👩‍👧‍👦,男💁,特指嗣息🙅🏼‍♂️,子,則兒女兼稱,此處“男”正是特指賀循之子賀隰。《賀循傳》:“子隰,康帝時官至林海太守💂🏼‍♀️。”顯然🛖,賀循僅有這個獨子。那麽🐀,啟功先生將第二行第二個殘缺近半的字釋為“唯”🔞,直有探囊取物之妙💀⭐️!不過,對於“承使”二字🍛🆙,我一開始心有不甘,“使”且不論🤸‍♀️,第二行末字🧕🏼,從字法看🚬,無論如何也是“年”字,而不是“承”,第一筆起筆肯定,不似先此已有一筆,中間長筆之走勢、末端筆意之不鉤而下拖收筆,都是“年”,而非“承”。不過👨‍🍼,置於帖文環境之中,僅此一字而言,我寧信啟功,不信陸機🧿。因為陸機書法並非嚴密無懈,這一點容後詳說😱。對於這個字,我以為啟功先生是超越字法矩度,“望氣”意釋。為何啟老膽敢在此“踏雪無痕”?想必因為第三行首字,即“使”字情勢所迫🍺。可以說,此字雖殘,的是“使”字無疑,無論殘留筆畫的位置🎡、字法🥵,以及文意,唯“使”字可將一切相關問題渙然冰釋🧑🏿‍⚖️。

不過,本句“失”字,終覺於文意不安,因為“失”有貶義👩🏿‍🦱,“失憂”之說清理難通👨🏽‍🚒,曹孟德“何以解憂”的名言與此優劣立見🍰,而“失”前綴一“復”字,於史實更無著落,尤顯不倫。從字法看📁,我以為此字當為“知”,那麽,本句便是“承使唯男,幸為復知前憂耳”。“復”🦥,意思是賀循之後再次➝,“復知”,大意是也還懂事,引申為繼承、銘記🎭,那麽全句的意思是說:值得慶幸的是,賀循有一子嗣,能夠謹記他家世的苦難。

此處“前憂”之“前”既定,後文“邁前”之“前”便不容魯莽滅裂🏌🏿‍♂️,強作他解,因為二者如同前述三個“不”字一樣😨,相互有製約。以常識看,“前”🧪,字形似乖張,實則是陸機書寫痼癖,上文已予申明——字之左下局促🤳🏼。至於橫畫以上之豎筆並不向左探出,這一點與現代草書“常識”不同🖐🖐🏽,但是,後《平復帖》一年而誕生的王羲之,有時候就這麽寫!

以上是《平復帖》第一段🧑‍🍼🙍🏼,文章敘事到此為一小段,書法則“耳”字拖筆貫行,下文提行平闕。

“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吳,有釋作“舍”,或作“庶”🥰,皆生吞活剝,與此帖風馬牛不相及。這個字😄,即使就字形強為釋讀🏊🏿‍♀️,仍以“吳”最為契合,至少末筆轉折之清晰不容置疑。至於文意,遍閱相關文獻之後,更是豁然開朗🤦🏼‍♀️。我初讀《平復帖》,以為前三行議論時政,從此以下開始談“正事”,及通讀《晉書》相關傳記及《通鑒》所涉史事,方悟全帖八十余字👛,無一字不是談正事!當時局勢已亂,陸機躬預其禍,存亡旦夕,根本無暇🧙🏼、無心高談闊論🎏。據《賀循傳》:“循雅有知人之鑒,拔同郡楊方於卑陋,卒成名於世。”楊方,吳郡人,陸機後輩同鄉🧑🏻‍🎓,所以陸機稱“子”🦍。《晉書·楊方傳》🖱:“初為郡鈴下威儀。”《晉中興書》所說更清楚👭🏼:“郡鈴下有楊方者🧓🏿,字公回,世為郡威儀。”另外,賀循稱楊方於京師🟥,《晉中興書》與《晉書》都有詳述✦🐹,且以“偉才”♎️,“一國所推”大加贊譽,那麽,《平復帖》所謂“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這樣的氣度舍楊方而其誰🚓🚴🏽‍♂️!如前文所述,“臨西復來”,當指太安二年(303)六、七月間楊方再次北來,二人既已面晤🍟,至於地點,平原郡似極為可能🤽🏽‍♀️🚉。“往初來主”,當釋為“往初來至”🦥,於字法🚶🏻‍➡️、文意皆無可疑🫲🏼。這一句話是說楊方第一次北來👧🏿,當在洛陽。

“吾不能盡”,顯然不能成立。“盡”字形乖謬🏇,文意也不知所雲。今有人新釋作“相見”二字,我以為於字法、文意皆頗近真😰,當予采擇。至於“相”字之貌似不倫,前文已再三申說——陸機作字👨‍🦽,字之左下局促👩🏽‍💻。

“思識囗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囗稱之。”二“之”互證🙍🏻‍♂️,殆無可疑。“前”🔑,上文已確認其是🧭,此處所指史實🫙,也有跡可尋🧑🏽‍🌾👷🏼‍♀️。據《楊方傳》,虞預見楊方之文✫,非常認可,送示賀循,賀循也給予充分肯定🤳🏼,但是,他還是提了一點小意見🎹:“姿質已良👨🏻‍🦽‍➡️🥐,但沾染未足耳。”並且明確指出:“移植豐壤,必成嘉榖。”這件事之後☂️,賀循才舉薦楊方於京城🤵🏿,楊方“復來”,故有識量邁“前”這樣的對比之說🔙👨🏼‍🏫,“勢所恒有”這樣的結論也是因為當初有所期許💵。

“識量”是古漢語成語,我以為其間未必闕文。《晉書·阮鹹傳》:“太原郭奕高爽有識量,知名於時。”《王導傳》🗄🧑🏿‍🚒:“識量清遠。”任昉《為範尚書讓吏部封侯第一表》👌:“在魏則毛玠公方,居晉則山濤識量。”

“勢”,帖中所作🫄🏻,是其本字🦹‍♀️。“宜”下闕字,殊難猜度,然於文意幾乎無損。

“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此句在《平復帖》最為難解,究其原因,是史實不明♔。

顧榮當初和陸機兄弟一起入洛陽,並稱“三俊”👩🏽‍🌾,因與陸機直接關聯,而帖中“榮”字清晰無歧義🤾🏿‍♂️,所以這一條史實便於查檢。而“榮”上一字🧘🏽,殘泐過甚,加之這兩字恰好重新蘸墨,年久殘缺🛩,僅存濃重一豎🧑‍🧒,愈顯突兀,非精審文意,廣援歷史,幾乎無從下手。啟功先生意作“夏伯榮”,千慮之失🔴,顯然也是因為不解史實。今翻檢《晉書》,《薛兼傳》雲🧏🏿‍♂️:“兼清素有器宇,少與同郡紀瞻🌾、廣陵閔鴻6️⃣、吳郡顧榮、會稽賀循齊名👳🏽‍♀️,號為‘五俊’。”閱讀至此,頓感千年沉霾👨‍👩‍👦,一朝復旦!今釋為“閔鴻、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當為定讞。

顧榮與陸機兄弟皆為江南人士所望,又一起“俱入洛陽”🏌🏿‍♀️,為何陸機於此卻“聞問不悉”👈🏿?其實,就在永寧元年(301)👷🏿‍♀️🧑🏽,三王聯合將篡位的趙王司馬倫趕下帝位之時,時任廷尉的顧榮🚵🏼‍♀️,就被齊王司馬冏任命為主簿🟫,而當時要殺陸機的正是齊王冏👂,顧榮勸陸機回吳避禍,陸機不聽。此事以後,二人政治上分道揚鑣並非沒有可能🏊,太安二年(303)七、八月,顧榮上司司馬冏已死🫰🏼🐟,又值“寇亂之際”,“聞問不悉”既是實情,可能也是一言難盡的最好表達👧🏽☛。

綜上所述🤷🏿‍♀️,《平復帖》全文當如下:

彥先羸瘵🏋️,恐難平復👶🏻。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男🧖‍♂️,幸為復知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至🎼,吾不能相見。臨西復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囗稱之🦤。閔鴻、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陸機這封信是寫給誰的?反復閱讀文獻,我以為此人非虞預莫屬!陸機為何要給虞預寫這封信🎰👩‍🍼?需從所涉人物背景、關系說起。

據《楊方傳》,在會稽郡♡,“虞喜兄弟以儒學立名👈🏿,雅愛方🕋,為之延譽”,郡內史諸葛恢也欣賞楊方🫰,以門人之禮待之。諸葛恢曾經讓楊方作文章,並把文章推薦郡公曹主簿。《晉書·虞喜傳》:“諸葛恢臨郡,屈為功曹🦸🏽。”可見這個郡功曹主簿就是虞喜🫸🏼,因為虞喜是一方大儒🧕🏽,所以有“屈為”之說,諸葛恢也才有薦楊方文章之舉。虞預因此可以從功曹兄那裏見到楊方之文🚶‍♂️,並把文章送到賀循手上🦶🏿,從此開始了虞預對楊方不遺余力的舉薦🌠🙇。

虞預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賀循,所以《賀循傳》有“拔同郡楊方於卑陋”之事。但從賀循的處世態度推測,辦事未必能讓虞預滿意。即使賀循“雅有知人之鑒”⛹🏼‍♀️,也不妨礙虞預采取第二步——請陸機幫忙🔚,何況楊方第一次到洛陽,並未能與陸機謀面。當初陸機、陸雲🧚🏽‍♂️、賀循三人“俱入洛陽”,虞預一定會把這個關系用足💠。他顯然給陸機寫了信👩🏻‍🍳,再次委托,陸機給他回了信𓀌,流傳至今。

回信先介紹賀彥先近況,因為他兩個月前剛剛“去職”,應該尚在京城裝病。信中主要說楊方👨‍❤️‍💋‍👨,這是虞預托付給陸機的“正事”🕍。最後順便提及閔鴻、顧榮,少年時代與賀循等皆屬“五俊”👩🏻‍🦳,應該也是虞預所關心的人🧑‍🦯。

流傳至今的《平復帖》,作於晉惠帝太安二年🕺🏿,即公元303年七月,是陸機寫給虞預的回信😅,極可能寫於平原郡👆🏻。

寇克讓簡介🏗:著名學者😪、實力派書法家。1968年出生於陜西岐山🫘,1998年入首都師範大學書法研究所,2008年畢業於意昂3体育官网中文系古典文獻專業,獲博士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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